人物

《翦商》的作者,一場大病后“重生”了

徐鵬遠  2024-06-25 17:40:24

從北京地鐵14號線的將臺站到798藝術區(qū),距離將近3公里,步行需要30分鐘左右。這是一段算不上多遠的路程,對慣于行旅的人來說更不在話下,但若是一個剛與鬼門關擦身而過的癌癥患者,走起來就未必那么容易了。

 

一年以前的李碩,無疑屬于前者,常年游歷四方,自得其樂,步履不停。如今,他卻屬于后者,靠著手術僥幸躲過了死亡,腹部留下一道二十厘米的刀疤,時時刻刻面臨著風險極高的復發(fā)可能。但這段路,他還是走下來了,呼吸均勻,腳步輕盈,5月底的天氣里甚至連汗都沒怎么出。

 

學者李碩。圖/受訪者提供

 

798院內(nèi)的一家插花店里,許多人已經(jīng)在等候著李碩,一部分是為他新近出版的學術文集《歷史的游蕩者》而來,另一部分則是為他剛剛拍攝的一部紀錄片而來。其實對于李碩而言,關于前者,他已不想再多說什么了,勉強談論起來,語氣里也閃爍出一絲倦怠,他真正想要分享并且為之流露出滿面得意的是后者。用他的話說,前者已是上一世的東西了,后者才是這一世全新的開始:“作為學者的李碩已經(jīng)死了,影視人萬瑪扎西·李碩,剛剛轉(zhuǎn)世重生!

 

瀕死

 

《歷史的游蕩者》原本確實是被當作一部遺作整理的。

 

去年2月,李碩在旅行的途中倒下,搶救了整整四天——“膽管被堵死了,人動不了,失能了。”后來,經(jīng)過反復檢查,他被確診為一種極為兇險的癌型,并已經(jīng)發(fā)展為晚期。

 

按照慣例,醫(yī)生并沒有將病況告知李碩本人。在醫(yī)院住了二十多天,一位朋友才向他透露了實情,而且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治療和觀察,手術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生命的倒計時已經(jīng)不足一個月。不過,聽到消息,李碩的心里反而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輕松:“我上小學的時候,要自己帶板凳,等到放假再把板凳拿回家。當時聽到死亡通知,我腦子里的場景就是班主任老師在講臺上宣布放假了,我可以帶著板凳回家了,所有的事情都不用操心了!

 

對于生死,李碩一向淡然。朋友隨水理解他:“他是個比我徹底得多的浪子,堪稱學術界的‘亡命之徒’。他這樣的人,許多年前便早已習慣將生死置之度外。就好像他自己說的——這么出來跑的人,是不在乎命的!睆2015年開始,李碩每次出門都會留下一封遺書,因為穿行的總是一些偏遠險僻之地,所以隨時準備死在外面。包括因病發(fā)而中斷的這趟巴基斯坦之旅,危險在啟程前就明確無疑——2022年4月,卡拉奇大學的三名中方教師剛剛在當?shù)氐目忠u中遇難。

 

“(看淡生死)肯定有天生的原因,基因或者啥。另一部分也是后天,大學畢業(yè)之前,我去北京一個臨終醫(yī)院當過義工!北究凭妥x于北大中文系的李碩,曾用兩年時間仔細研究過《紅樓夢》,在他看來,這部古典世情小說以傳統(tǒng)的文化思維,詮釋了在無神論設定下如何面對現(xiàn)實世界:“但‘生’這個層面我看到了,怎么面對死亡卻找不到答案;钪臅r候可以沒有終極的東西,臨死的時候呢?帶著這些假設,我去了醫(yī)院,為了看看那些老人面對死亡是什么樣子。還是沒有找到答案,但那會兒看下來,我就開始不怕死了!

 

“面對個人的生死,學歷史的人可能相對會更鎮(zhèn)定一些。”鄭渠是李碩在清華歷史系的研究生同學,住院期間,她去探望過李碩,沒有從老同學身上看到絲毫的慌亂感。但她依然覺得,眼前的平靜應該還是有些故作堅強的:“人總要表演一些東西,我不認為他完全那么鎮(zhèn)定,只是背過人的東西我們不知道而已,畢竟我們對他來說都是外人!

 

李碩的確不是了無牽掛。3月15日,他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宣布自己“即將告別這個世界”,并且表示如果能多活一兩周的話,想把過往的一些文章收攏一下,弄個自選集。這些文章散落于他業(yè)已出版的專著之外,有些只是當時當刻的興趣和思考,有些從前有過擴寫成書的想法,忙忙碌碌一直未能著手,現(xiàn)在更是永遠無法兌現(xiàn)了。

 

幾年前,在朋友的建議下,他試圖匯總過這些文章,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內(nèi)容涉及了上古史、中古史、文學史、邊疆民族史、法制史等多個專業(yè)方向,“連歸納出一個書名都很困難”,于是索性放棄。重新整理,蕪雜依舊,連他自己也不禁驚呼“簡直是行為藝術”。只是心態(tài)已大不相同,這一次他為每篇文章都撰寫了新的導讀,解釋它們的緣起與由來,同時也算是對自己46年的人生做了一番回顧。

 

最后他覺得,這本書不如取名就叫《跨度》。

 

深淵

 

“一個學人,怎么能在二十余年的時間里,寫出領域跨度這么大,甚至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堆文章?”面對散亂的文章,李碩想過背后的原因,但想不出來。他不知道貫穿自己學術生涯的那個思維邏輯或者核心命題究竟是什么,唯一清楚的是,不管做什么,他都只從一手材料出發(fā),絕不依靠二手研究尋找問題。

 

不僅僅是文章,即使專著,李碩的研究一樣很難被歸納和定位。從《南北戰(zhàn)爭三百年》到《孔子大歷史》,從《樓船鐵馬劉寄奴》到《俄國征服中亞戰(zhàn)記》,他的視角總在不斷的跳躍之中,似乎全憑一時興起,無意構(gòu)建完整的學術路徑。但事實上,李碩是有野心的,他想寫成一套從新石器晚期到唐代的通史,以一己之力展現(xiàn)出中國歷史這條巨流之河如何從遠古匯聚、奔涌而下,無論孔子與春秋,還是劉裕與六朝,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終于,在2020年的時候,他下了決心,返回源頭,從商周之變寫起。

 

“2012年我就寫過一篇長文章(注:文章題為《周滅商與華夏新生》,發(fā)表于《讀庫》),(研究)框架都已經(jīng)有了。因為考古領域我不熟,本來我想別人如果有興趣把它寫成一本書,我就不用寫了。但等了幾年也沒人寫出來,還是得我自己寫!睘榇,李碩辭去了新疆大學的教職,到安陽和洛陽小住一段時間,看了殷墟和二里頭遺址,然后在成都郊外租了一間房子,一頭扎進浩瀚的考古資料里。

 

原本,李碩以為這會是一趟去往原始時代的新奇旅行,卻未曾料到徑直墜入了一片黑暗的沼澤。地下遺址發(fā)掘出的累累殘骨,將他拉回到三千多年前的中原大地上,一幕幕以人牲獻祭神祇的血腥儀式屢屢浮現(xiàn)在眼前。而“進入殺人者與被殺者的心理世界”,更是常常感到無力承受。坐在出租屋里,裹著厚厚的棉衣,李碩依然覺得周身寒冷,以至于他在完稿后還心有余悸地在后記里寫道:“也許,人不應當凝視深淵;雖然深淵就在那里!

 

盡管無比壓抑,李碩還是堅持完成了研究和寫作。他以大量細節(jié)、冷靜的白描筆墨還原了遠古現(xiàn)場,并經(jīng)由甲骨文、金文及《周易》,揭示了這段浸滿血水的歷史為何在其后的民族記憶中好似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完全成為了空白:武王滅商繼而病故后,輔政的周公廢止人祭并銷毀了所有記錄,代之以禮、樂為核心的“德性”和“天命觀”,完成了華夏文明的一次自我否定與重生。

 

2022年,這部作品以《翦商》為名面市,數(shù)月之內(nèi)售出十五萬冊,出乎李碩的預料!拔乙矝]想到它能火,包括前期聯(lián)系出版的那些人都覺得市場應該不會那么歡迎,等于中彩票了一樣。”爭議當然也隨之而來,一些人認為書中的推理和想象成分過大,更像是一部精彩的小說,而非嚴肅的歷史著作。無論如何,《翦商》讓更多人認識了李碩,成為他最醒目的一張名片。

 

但成功的代價是巨大的,那些如同夢魘般煎熬過李碩的歷史畫面,仿佛化作幽靈,纏繞住了他的生命!遏迳獭返臒岫冗沒有退去,他便被醫(yī)生宣判了“死刑”,他覺得這場突如其來的癌變一定與過去兩年的寫作是有關系的!皩憰顷囎樱m然我沒去查,但我知道我的狀態(tài)應該是抑郁癥。膽管堵塞據(jù)說跟心情抑郁有關,不僅中醫(yī)這么認為,有些西藥也是既治療膽管堵塞也治療抑郁癥,一種叫腺苷蛋氨酸的注射液就是!

 

重生

 

哪怕以生命作為代價,李碩也不后悔創(chuàng)作了《翦商》。命運的一切安排,他照單全收,沒有怨念。“人不能指望把什么便宜都占了,世間一切東西都是守恒的。我能做出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來,已經(jīng)占了天大的便宜。”

 

或許上蒼真的在用這樣一架天平左右著人間,當厄難無以復加,幸運便接踵而至。去年4月,在家人和朋友的堅持下,李碩死馬當活馬醫(yī),沒承想膽管竟然疏通了,身體的各項指標也漸漸變好,達到了手術需要的條件。5月19日,他把《跨度》的書稿交給出版方,然后第二天再次住進醫(yī)院。

 

峰回路轉(zhuǎn),任何人都會視之為一個驚喜,李碩卻不然。他后來告訴朋友隨水,得知這一反轉(zhuǎn)時,自己的內(nèi)心是有些不接受的,既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突然又得打起精神面對糾纏不清、拖泥帶水的世事,著實叫人煩倦。

 

手術進行得頗為順利,肝膽部位的腫瘤被切除干凈,其它臟器經(jīng)過檢查也確定沒有受到癌細胞侵襲。除了有些氣短,說不了太多話,李碩感覺自己再沒有任何異常。等到傷口愈合、走出病房,身心更加舒暢,即使仍有無可預知的“術后存活期”,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也非此莫屬。

 

最大的遺憾是到底沒能體驗死亡降臨那一刻的感覺。“死這種事想象不出來。馮小剛有部電影叫《非誠勿擾2》,里面有個情節(jié),一個人要死了,親友給他搞了個告別儀式。朋友問他,你現(xiàn)在快死了是什么感覺?他說前面有一扇門,不知道推門進去之后會有什么。我當時也是這么感覺!崩畲T說,“雖然世間的所有東西我放下了,但是最后會有什么感覺我不知道。瀕死體驗有很多種,每個人都不一樣,有些人可能會產(chǎn)生奇妙的幻覺,仿佛涅槃。即使有人僥幸又活過來,他也只代表他自己的經(jīng)歷。”

 

出院以后,李碩在醫(yī)院附近租了一間酒店式公寓,一室一衛(wèi)一廚,房費每天一百多塊。那里也是成都市區(qū)藏族居民相對較多的地方。李碩喜歡藏地。以往他的足跡雖廣,卻基本都圍繞在藏文明的輻射半徑內(nèi)。藏族朋友給他取了一個“萬瑪扎西”的名字,意為智慧與吉祥,他也欣然地冠在了自己的漢名之前。他尤其偏愛安多方言區(qū),不僅因為景色美好,也因為那里地廣人稀,“各種身份的人都可以混在一起”,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人有著一種獨特的思維方式!八麄儾换乇茏韵嗝埽軌蚣嫒莞鞣N的自相矛盾,我特別喜歡這個東西。后來我想,這是代表我們社會和人真正的樣子。我們后天受到的思維方式規(guī)訓,很多是不能自相矛盾,得朝一個方向想問題,得自圓其說。其實自我和社會都是復雜的,不能用一個簡單的因果論去表述和概括,永遠會有自相矛盾出現(xiàn)。一個人如果一直想自圓其說,最后只能把沒有辦法兼容的東西全部拋棄掉!

 

李碩寫過很多游記,記錄了他在藏地的所見所聞與所感所想。而今死里逃生,身體狀況無法支持他再像曾經(jīng)那樣肆意行走了,于是新的想法又開始在頭腦里冒出來:近水樓臺,干脆把自己身處的這片藏族居民集中的地方寫成一部非虛構(gòu)故事。不過很快,這個念頭就被一個更新的想法替代了。

 

新生

 

今年3月,《跨度》正式出版,書名最后定為了《歷史的游蕩者》。這書名倒也改得貼切,在史學的茫茫曠野中,李碩就是那個不停游走的行者。

 

《歷史的游蕩者》李碩著。

 

在學者許宏看來,這是一本值得一讀的書:“別看它散,但對于我們了解‘李碩是怎么煉成的’大有裨益!比欢诤笥浿,李碩自己卻將此書稱作“上一世”蟬蛻的軀殼:“來自一段廉價的職業(yè)生涯,又飄散在無意義的歷史虛空!倍诟嗟膱龊侠,他還屢次宣布,以后不再從事學術性的歷史寫作了。

 

這首先來自于現(xiàn)實的無奈。按照原來的設想,李碩將接著《翦商》的歷史節(jié)點繼續(xù)向前推進,至少要寫16本,多則可能30本,但現(xiàn)在的體力和精力已不可能再進行規(guī)模如此龐大的案頭工作了。同時在另一層面上,《翦商》的成功也讓李碩不再懷有如昔日一般強烈的沖動和執(zhí)著:“有這本書在,也就覺得自己比較滿意了,沒必要再重復這種風格的寫作,可以試試玩玩別的了!

 

李碩解釋,不再寫作學術性的歷史作品,并不意味著不再做相關的思考,只是表達的形式有所變換,比如通過影視。而且他始終記得,讀研時自己的導師說過一句話:學術研究都是很細的具體問題,但這種歷史研究只是“半成品”;只有能給大眾看、影響社會的,包括通俗作品、影視劇、紀錄片,才算是“成品”,半成品是為成品做準備。

 

去年年底,李碩和一群朋友接下了一對藏族抖音網(wǎng)紅投資的15000元,制作了一部時長30分鐘的網(wǎng)絡微電影,并且利用拍攝過程中有意采擷的素材,又剪輯出一部紀錄片!捌鋵嵞莻故事片本身我們瞧不上,我們更看重的是紀錄片,奔著這個我們才決定可以做。”對于初涉影視的這兩部作品,李碩很是滿意,信心進而大增,他甚至覺得自己現(xiàn)在即使跟電影圈里最牛的人也可以平起平坐了,“你唬不住我,我還能帶給你不知道的東西。”

 

不過在從事電影宣傳工作的鄭渠看來,李碩的紀錄片所帶來的實際觀感與其創(chuàng)作者的自我想象之間,其實存在著相當大的距離!八雎粤诉@里面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專業(yè)性。他是一個熱鬧的人,你看他拍的東西,自己不停地要出鏡,就像他寫的東西,里邊都有一個大寫的‘我’,這不可能做出多好的紀錄片!

 

但她也理解李碩在這條路上的堅持與“狂傲”。相識二十年,她深知這位老同學骨子里就像是一個孩子,對于其所著迷的東西永遠都有一種執(zhí)著,哪怕并不擅長。更何況對如今的李碩而言,這可能就是他將生命繼續(xù)下去的一種方式和寄托:“哪怕做了手術,也只是短期的一種控制,終究這個病的生存期還是不長的,包括他現(xiàn)在也一直還在接受放化療。我想他也是想要在最后的時間里任性地做點什么!

 

李碩的確正在任性地活著。從前他總說寫書沒辦法養(yǎng)家糊口,還得靠教書謀一份收入才行,現(xiàn)在他則說“賣書的錢夠花了,也不指望活到拿退休金”,從前他也說自己的想象力被學術訓練捆住了,寫不了文學作品,現(xiàn)在則奮筆寫起了小說,并打算將其拍成系列劇集……

 

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大概就跟美劇《絕命毒師》里的老白差不了多少——“因瀕死而得新生,活一天賺一天”。至于某一天終于賺到了頭,那么“開心就好,不必傷悼”。

 

發(fā)于2024.6.24總第1145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李碩:成為歷史的游蕩者